第(2/3)页 现在再想来,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?我对勾践。 那并不是因为,他是我所目睹的第一个同类,决不仅仅如此,否则,我便与刚刚睁开眼睛的雏鸟无异了。 在那个男人身上,有我所异常熟悉的东西存在。我是如此熟悉它。就好像曾经与之共同生活过多年。我是说,勾践身上那种深刻的痛楚和疯狂,竟是我十分了解的一种感受,那感受就像天然磁石,将我深深吸引住,让我无法与之分离。缓解它是我的天职,无论勾践去往何处,我也必将跟从。 所以越国王后什么的,对我而言听起来才会那么怪异,那不是我所关心的范围,因为就算勾践是个乞丐。我也不会离开他身边。 勾践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一点。他要娶我,并不是为了给予我尊贵动听的身份,那只是一个把我永久性留在他身边的手段。 “也许我该把越王的位置也让给你。”有一次,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,“虽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差事。” 我能够同他一道受苦,所以那痛苦也就被减半了,我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他那种痛苦,所以这样一来,就好像一份痛苦由两个人分担,时间长了,本来沉重的苦楚也渐渐减轻,因为有我在,勾践也不再每次都与之汹汹搏斗,我们学会了静候它来,恭谦地经历它,再放它离去。它在我们的联手下,逐渐变得轻盈无碍,成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背景色。 当蛊毒的发作从每日一次,延长到七八日一次,又继续拉长到一月不超过两次,勾践的变化也愈发明显:他开始学会微笑,就好像之前这男人从未尝试过对人笑,他不再每日拿着剑四处乱砍,那股久治不愈的戾气像日照下的冰激凌,慢慢化去,他可以久久与我共处一室,而不再坐卧不宁、烦躁不安,一心想寻求未来种种出路…… 勾践的这些变化,越王宫里的所有人都目睹到了,他们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慌与震撼! “大王怎么可以是这个样子?他忘了他要做的事情了?再这样下去。大王就不像他自己了!” 宫内像流传瘟疫一样,流传着这样的言论。 女眷们纷纷指责我,她们说勾践忘了复仇大业,他是被我这个“妖姬”给搅昏了头,官员们也跟风似的,一个个挂上了犹疑的神色,所有的人,都觉得勾践这样子不对劲,就仿佛那个夜夜发疯拿剑砍人的越王,才是他们心目中真正的君主。 我从未想过,外界这些想法有朝一日会影响到勾践,我还以为他会纯然接受自己的这些变化,并且为之欣喜。 白日,他长久地凝视着铜镜,就仿佛那里面的人连他自己都要不认识了,然后他会回过头问我:“夷光,我这样子,好么?” “为什么不好?”我说,“你现在不是过得很愉快么?” 他听了这回答,又转回头去盯着镜子,良久才点点头:“嗯,很愉快。” 那声音里的迟疑,溅在铜镜上,叮咚作响。 夜晚,我们裹在一床裘毯里。炭火在不远处猛烈无声地燃烧着。他已许久没有被盅毒侵扰,也已经习惯了和我这样拥抱而眠,早先不仅不能如此,我还必须在入睡之前收捡屋内所有尖锐的东西,以防他自伤。 那晚,勾践怎么都无法入睡,他睁着黑洞洞的眼睛,盯着屋顶。 “夷光,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他突然问。 “接下来?”我有点糊涂,“什么接下来?” “我是说,吴国。”他突然说。“今天,一群官员逼问我伐吴之事。他们要我交出时间表。” 我想不出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。我是个不过多考虑未来的人。 “那你觉得呢?”我问。 勾践良久都没说话。 “你希望再去打仗?”我慢慢坐起身来,望着他,“去把吴国杀一个尸横遍野?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做?你喜欢杀人?可我们的军务防范做的这么好,他国已经不可能再攻过来,这不就可以了么?” “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我静静望他。 “我觉得这不太对劲,夷光,不是说去不去伐吴的问题,而是我自己。”勾践侧过脸,望着我,他的目光里充满迷惘,“我很喜欢现在这样子,可我又觉得自己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。我甚至觉得,我好像不该再在这儿住下去,我和他们越来越不一样了……” “那就离开好了。”我说,“咱们再去深林里生活,像一开始那样。” 勾践摇摇头:“不可能的,夷光。我做不到。” 有什么,在分裂这个男人。 自那夜起,我才清晰地感觉到了这一点,他在惧怕自己的变化。 许久之后,我才真正明白,原来痛苦对这个男人而言是那么重要的东西,以至于一旦脱离了痛苦,他反而会不习惯。 不,何止不习惯?那几乎像是丧失了他自己的一部分,就好像长期的痛苦已经成了他的一条腿,一只胳膊。“没有痛苦的勾践,就不再是真正的勾践了”,这不仅仅是他自己的认定,也是越国上下集体保有的信念,他在臣民日日的责备中,慌乱起来。 于是,他的犹疑和自我谴责。不久就显化为了一个人。 那个人的名字叫文种。 答应文种去往吴国,并不是为了那个众人皆知的原因:给勾践寻找蛊毒的配方。 第(2/3)页